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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 第一章长秋宫前,临时张开的帷幕遮不住漫天飞雪,鹅绒般的雪花片片落下,沾在座中诸人的衣冠上。只不过此时没有人在乎这点雪,众人神态各异,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座中那个年轻人身上,眼中的意味更是耐人寻味。

杀死吕雉!彻底清除吕氏势力!

程宗扬的提议简单而直接。

刘建一方的使者对这个提议显示出极度的热情,甚至不等苍鹭开口,一直隐而不显的剑玉姬便直接表态,第一时间给予支持。

霍家一方则是避而不理,霍去病装聋作哑,摆明车马要置身事外,不愿意承担杀死太后的罪名。

金蜜镝没有开口,但拧紧的眉头已经表明他的态度。

不仅几方势力各有心思,连同处于一条船上的三位中常侍也态度迥异。徐璜脸色煞白,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。唐衡双手抚膝,神情凝重,眼中的反对明显要多于赞同。单超紧闭着嘴巴,一言不发,眼中却多了一抹视死如归的决绝。

“今日之事便议到此处。”金蜜镝果断取消商议,起身道:“诸位各自回去整顿兵马,天明之后依策行事。”

金蜜镝选择略过程宗扬的提议,苍鹭却没打算轻易让步。他弹了弹衣襟上的雪花,淡然道:“以草民之见……程大行方纔所言就颇有道理。”

赵充国凶神恶煞般说道:“说的啥?我没听见!你小子再说一遍!”

苍鹭瞥了他一眼,木着脸没有作声。自己要敢重说一遍,立刻就会被这家伙抓住把柄,将谋弒太后的罪名扣在刘建头上——这种拙劣的伎俩,自己当然不会中计。

除了苍鹭,其他人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诛杀吕雉的话头。众人各自散去,最后一个离开的是单超。他恭敬地向程宗扬施了一礼,躬身退到帐外。

帷幕内只剩下金蜜镝和程宗扬两人。

看着金蜜镝冷硬的神情,程宗扬肚子里大大地叹了一口气。所谓亲贤臣,远小人的道理自己当然知道,可知道归知道,只有亲身接触之后,才会发现,小人之所以是小人,正是因为他们那么容易亲近。就比如奸臣兄,即使自己说月亮是方的,他也能毫不犹豫地挽起袖子上场,力证月亮有几条棱几个角。而贤臣往往固守原则,不知变通,让人敬而远之,着实亲近不起来。

得了,自己也别跟他费舌了。他不是忠臣吗?皇后下一道诏书,比自己说一万句都好使。

程宗扬转身要走,金蜜镝却跨出一步,不偏不倚挡住他的去路。

程宗扬道:“金车骑为何拦我?”

“程大行要去何处?”

“金车骑应该明白,眼下的情形无论如何也拖不得。”程宗扬尝试作最后一次努力,至于能不能说服金蜜镝,自己就不抱任何指望了。

他抬起手掌,“千万别跟我提召董卓入京的事!行,我知道你们说的那位董破虏慷慨豪爽,勇而有谋,才武过人,有健侠之名,手下将士更是敢战精锐,足以平定逆贼——可是我胆小啊!引郡兵入京,这个险打死我都不敢冒!”

金蜜镝道:“你认为老夫的布阵,不足以攻灭吕氏残军?”

“真人面前不说假话,”程宗扬不客气地说道:“敢问金车骑,明日一战,你有多少胜算?”

金蜜镝沉声道:“我方有隶徒两千,羽林天军千余,江都建太子一方尚有三千余人。眼下长水军已经反正,吕巨君所领不过左武军第二军、射声军残部,能战者总计不及两千——以三敌一,明日一战,我方必败无疑。”

程宗扬怔了一下,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必败,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接口。

金蜜镝道:“若只有羽林一军,明日即使以一敌二,金某也有七成胜算。加上董宣的两千隶徒,金某尚且有五成把握。但若加上刘建党羽,明日一战绝无胜机。”

老金这是明白人啊。眼下的局势,吕巨君所领的兵马并不可怕,但加上刘建一方这个拖后腿的,就变得险恶起来,人数越多,胜算反而越少。

“既然必败无疑,金车骑为何要拦我?”

金蜜镝道:“程大行欲往何处?”

程宗扬坦白地说道:“诛杀吕雉这么大的事,金车骑既然不同意,我只好禀报长秋宫,请皇后殿下定夺了。”

金蜜镝深深看了他一眼,“你想让殿下背负弒母之名吗?”

此言一出,程宗扬不由张口结舌。自己当然不是想往赵飞燕头上推卸责任,可这不是你老人家不同意,才逼得我搬出长秋宫吗?

程宗扬半是嘲讽地说道:“金车骑不会是要为太后肝脑涂地吧?”

“你以为金某是那种唯知尽忠的愚人?”

金蜜镝背负双手,微微昂起头,望着火光下巍峨的宫阙,“汉国民风勇烈刚健,朝野之间,忠贞之士比比皆是。单论忠义,原也轮不到金某这个异族之人名列辅政。吕氏所为,堪称国贼,诛灭吕氏,是为生民除恶,金某为何要反对?”

程宗扬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,笑道:“我就说嘛,金车骑怎么会是那种不知轻重缓急的庸人呢?既然金车骑也同意,我们就来商量商量怎么诛灭吕……”

“你错了。”金蜜镝打断他,“我说的是吕氏后族,而非太后。有些臣子为了替主上分忧,不惜去做种种脏活,甘愿背负骂名,以此自诩忠义无双——如此行径,不过是玩弄权术而已。须知天子行事,如日月行天,世人皆见,自当正大光明。何况我汉国以孝治天下,士子以孝廉入仕,天子谥号必以孝字为先。若将孝字弃若蔽履,无异于为图一时之快,而坏百世基业。其间得失,程大行尽可以不计较,但金某身为辅政,又岂能置之不理?”

程宗扬总算理解了金蜜镝的苦心,他不是愚于忠孝,而是作为辅政,必须要为汉国的长远考虑——问题是这关自己鸟事?

程宗扬索性道:“敢问金车骑,怎么光明正大地解决朝廷乱局,还不耽误为太后尽孝呢?”

“上太皇太后尊号,移居长信宫。”

程宗扬沉默半晌,金蜜镝的意思是给吕雉足够的尊荣,但必须让她离开权力中央。不过自己对此并不看好,先不说吕雉接不接受,即使她同意交出权力,可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不彻底灭掉吕氏,天知道将来还会有什么幺蛾子?

看着金蜜镝的脸色,程宗扬知道这已经是他能够作出的最大让步了。

“可以。”程宗扬眼也不眨地答应下来,“下官这便去永安宫,恳请太后移宫。金车骑若是不放心,可以让赵长史随我一道。”

金蜜镝扬起头,望空道:“尊驾以为呢?”

空中一声轻笑,一个身影伴着雪花,宛如飞鸿般飘落下来。

剑玉姬穿着一袭雪白的长袍,整个人如同散发出淡淡的光芒,那条白袍式样简约到了极点,反而看上去有种出尘的神圣感。她的长发挽成一个椎髻,髻上戴着一支青玉簪子,簪身光华流动,一看就不似凡品。此时踏着白雪款款行来,整个人如同幻影一样,没有在雪地上留下丝毫痕迹。

“江都王邸宫人,见过车骑将军。”剑玉姬一边说,一边依着宫人礼数,侧身施了一礼。

金蜜镝望着她,良久道:“太平道?”

剑玉姬单掌竖在胸前,重新稽首施礼,“太平道大贤良师座下弟子,见过金车骑。”

“朝廷之事,尔等也敢插手,大贤良师不怕诛灭吗?”

剑玉姬不动声色,从容道:“我太平道唯以天下苍生为念,无暇谋身。”

程宗扬表情怪异,别人是狡兔三窟,这贱人却是一堆化身,居然又冒出来一个太平道的身份——汉国的太平道不会已经被她鸠占鹊巢了吧?

“车骑将军方纔所言皆是正理,奴婢钦服不已。”剑玉姬道:“只是长信宫远在上林,如今天寒路滑,车驾难行。依奴婢之见,当诏命洛都令,征发徭役,以黄土筑路,以免延误太后凤驾。”

金蜜镝道:“筑路之事,请建太子赴长秋宫自禀。”

剑玉姬说的筑路只是试探,要紧的是以谁的名义下诏,让洛都令征发民夫。

金蜜镝要是稍有疏漏,一不留神答应下来,刘建转头就敢以天子的名义下诏,再堂而皇之地宣称得到金车骑的支持。但金蜜镝岂会轻易入套,他寸步不让,让刘建亲自到长秋宫觐见禀报,逼其以臣下自居。

眼下不是撕破脸的时候,剑玉姬投石问路,一击不中,也不再纠缠,慢条斯理地说道:“请太后移宫之事,关乎社稷,想来金车骑也不欲惊动太多人,招惹物议。金车骑若是同意,程大行、赵长史以外,我方也去三人。”

程宗扬心下一动,眼下几方势力,就数刘建的党羽人马最多,尤其又莫名其妙地蹦出来一个太平道,令人摸不清深浅。眼下她主动提出限制人数,自己求之不得,当即说道:“那好,每方出三人,加上我这个带队的,一共十人。”

剑玉姬道:“金车骑觉得呢?”

雪花落在剑玉姬的身影上,随即消失不见。金蜜镝知道眼前只是个虚影,不愿多费口舌,只略一点头,应许下来。

剑玉姬轻笑道:“十人也不算少了,一道去的话,只怕惊扰了太后,不如分道而行。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“一共十人?”秦桧问道。

程宗扬点了点头,“那贱人要求分成三组。长秋宫去的是单超,金霍一方去的是赵充国和冯子都,那贱人只说他们收买了一名永安宫内侍,其他两人没提。

我们这边你和卢五哥肯定是要去的,还剩下一人——四哥呢?““斯爷神龙见首不见尾,”秦桧道:“眼下多半在凉风殿。”

吕巨君已经是瓮中之鳖,盯紧刘建纔是正事。有斯明信盯着,自己能放一百二十个心。程宗扬想了想,“卓教御呢?”

秦桧道:“尚在宅中,此时相召,只怕要半个时辰才能到。”

自己手边的人马大都投入宫中,再把卓云君召来,老巢就彻底空虚了。剩下的人手里面,吴三桂是阵前猛将,入宫行刺这种事非其所长。王孟也是一样,而且长秋宫同样需要人坐镇。至于蔡敬仲,自己一想起蔡爷,就心头发慌,头皮发麻,都快落了心病了。刺杀太后这种大事,自己带着蔡爷这种行为完全无法预测的妖人,到底是找虐呢?还是找虐呢?

“让蒋安世去。”程宗扬拍板道:“三组人分成三路,分别走东、北、南三路,在永安殿会合。剑玉姬要了东边一路,由永安宫那名内侍带领。你看怎么安排分组合适?”

秦桧心念电转,这十人分属三方,甚至五方势力,如何分组可以说关系到整局成败,大意不得。

片刻间,秦桧厘清头绪,说道:“东边一组出于剑玉姬的安排,必须有强力人物坐镇,此人非卢五爷莫属,再加上赵充国,定可万无一失。单常侍熟稔宫中道路,可以独领一组,依属下之见,不妨由他走北路,再辅以蒋安世。这两人都是信得过的,剑玉姬那边无论去的是谁,都难以搅起风浪。”

程宗扬想了想,“永安殿位于北宫东北角,剑玉姬占了东路,单超和蒋安世走北路,我们选南路的话,要穿过大半个宫城,似乎有点太远了。”

秦桧提醒道:“主公莫非忘了复道了么?”

程宗扬一拍额头,要不是秦奸臣提醒,自己真把这事忘得干干净净!

“吕巨君和刘建都是饭桶啊!怎么都忘了两宫之间的复道?!”

“并非两人的疏漏。”秦桧道:“当初吕淑的卫尉军撤退时,在复道内堆积了大量木柴、灯油等物。整座复道都架在空中,通体木制,一旦纵火根本无处可逃。刘建军不敢借复道进攻,不过他们也如法炮制,在复道另一端同样堆积大量木柴和灯油,派人看守。眼下双方投鼠忌器,谁也不敢拿这条复道作文章。”

“戒备很严吗?”

秦桧道:“两宫之间的复道长近七里,吕氏和刘建的手下都只敢待在复道两端,中间全是空的。”

“中间没有人?”

“一个人都没有。”秦桧道:“尤其是夜间通行须用灯火,更无人敢进。”

深更半夜,举着火把钻进泼满灯油的木制建筑里面,压根儿就是找死,难怪没人敢进。程宗扬奇道:“你怎知道的这么清楚?”

秦桧咳了一声,“属下原本准备派几个人过去,看有没有机会好替他们放把火。”

程宗扬忍不住狠狠给他竖了个大拇指。煽风点火这种事干一回两回不难,难的是时时刻刻都操着煽风点火的心思。真不愧是奸臣兄,周到人啊。

程宗扬心思活络起来,这条复道用来通行大军肯定是不行的,但如果只是几名高手,这条复道就是一条难得的捷径。

“那我们就选南路,走复道。你、我再加上冯子都,剩下一个不管剑玉姬派谁来,是龙是虎都得给我盘着!”

程宗扬定下方案,这纔道:“蔡爷呢?”

秦桧有些尴尬地说道:“蔡常侍不小心被火烧了一下,眼下正在调养。”

“什么?”程宗扬怔了一下,然后捧腹大笑,“哎呀,蔡爷也有今天啊,玩火者必自焚,真是老天有眼,大快人心啊。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程宗扬的好心情只维持了不到一刻锺,在见到剑玉姬派来的人手之后,立刻化为乌有。

“怎么是你?”

齐羽僊讶然道:“不行吗?”

“你们是不是没人了?整天都是你这娘儿们在外面瞎跑,有加班费吗?”

“公子商会的待遇很优厚吗?”

“咦?有兴趣跳槽到我们这边吗?绝对待遇从优啊!不但管吃管住,而且管婚配。”程宗扬恶意满满地说道:“我们商会全是精壮汉子,包你满意!”

齐羽僊笑吟吟道:“公子好像也尚未成亲呢,说来你未婚我未嫁……”

“少胡扯!”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:“我可是有主的!”

寅时四刻,正是一天最黑暗的时候。置身复道之中,即使以程宗扬的目力,伸出手来也看不到五指。一行四人只能在黑暗中摸索前行。

冯子都心里有些纠结。临行之前,霍少特意叮嘱过,自己既然参与此事,唯一要做的,就是保住太后的性命。金车骑的态度与霍少大同小异,可以请太后移宫,收其印绶,但绝不能伤及太后的性命。问题是程大行的态度。路上程大行给了他一颗手雷,交待他就对着太后丢——摆明了要取太后的性命,平心而论,他也觉得程大行的主意不错,假若能搞定太后,不说别的,单是羽林天军的兄弟们就能少流多少血。但自己作为大将军的家奴,必须要站在大将军的立场上考虑。

冯子都正想着心事,忽然脚下一滑,跪倒在地,膝盖像是被尖刀刺中一样,一阵剧痛。

冯子都死死咬住牙关,鼻中却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哼。

“当心。”秦桧低声说着,一边扶起冯子都,袍袖拖在地上,微微一滞,像是沾到了什么东西。

“灯油。”

秦桧说着袍袖一卷,地面传来一片细碎的碰撞声,彷佛洒满了碎瓷。

“走上面。”程宗扬说着跃起身,结果手刚攀上横梁便滑了下来,反沾得满手是油。

齐羽僊嗤笑一声,亮出掌心一颗珠子。

程宗扬一边擦着手上的油,一边没好气地说道:“有照亮的,你还不早点拿出来?看我的笑话很爽吗?”

“岂敢?只是怕公子眼红罢了。”

“就一颗破珠子还当宝贝了?你当我没见过世面?”程宗扬腹诽道:要不是大爷没带应急手电筒,非亮瞎你的狗眼不可!

淡淡的珠辉下,只见木制的楼板上满是陶瓮的碎片,复道内像是被灯油洗过一样,从横梁到楼板都油汪汪一片。而且地板上还插着箭镞和三角锥,防止大军通过。

冯子都膝盖被箭镞刺伤,虽然没有见骨,但也难以再跟随行动。无奈之下,程宗扬只好让他先行回去。

出师不利,刚开始行动就先折损一人,让程宗扬对此行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
秦桧道:“此处是复道中段,再往前就好走了。”

程宗扬点点头,三人绕开徧布的碎陶、箭镞,继续往北宫行去。

复道北端已经深入北宫,尽头处驻守着一队军士。他们此时都猥集在一处,周围插满了火把。在他们身前的复道内堆着大捆大捆的稻草,上面浸满了灯油。

一旦有警,一伸手就能放火烧毁复道。

这点人手自然挡不住三人,程宗扬等人远远躲开火光,从窗口穿出复道,攀在檐下,轻轻松松就避开守军的视线。

程宗扬留心看去,那些军士一个个面带惊惶,真要有人杀过来,很可能放火之后就一哄而散。北宫军中士气如此低落,倒是一个好消息。

东路和北路都有识途老马带路,南路这边原本冯子都在北宫当过值,说好由他领路,结果冯子都受伤退出,来过一趟的程宗扬只好赶鸭子上架,领着两人穿过重重宫室,赶往永安宫。

与血战不休的南宫相比,北宫安静得令人发指,整个北宫彷佛空无一人,绝无半点声息。秦桧神色平淡,心底却提起十二分的戒备。以他的神识,能感应出各处宫室都聚集着大量宫人,数量之多绝不下于南宫,然则大乱之际,却没有一个人乱说乱动,单是这分严整肃然,就能看出太后的手腕。

远处一座高大的门楼,在黑暗中显出宏伟的轮廓。按照方位,应该是通往永安宫的云龙门。只是此时门洞大开,门前同样看不到一个人影。

“情形不对。”秦桧低声说道。

程宗扬也觉出不对。吕雉规矩再严,也不可能把人全赶到室内,外面不留任何戒备。尤其是这座通往永安宫的门户,就这么大开着,怎么看都是陷阱。

齐羽僊道:“求我。”

“求你个鸟!”程宗扬没好气地说道:“大不了我回去睡觉,大伙儿一拍两散,谁也别想捞着好。”

“真是不解风情呢。”齐羽僊轻声叹息着,然后屈指一弹。

“嘎”的一声,夜空中传来一声鸦鸣。一只离巢的乌鸦盘旋着飞来,靠近云龙门的剎那,空气中彷佛浮现出一抹微光,接着一道寒光闪电般射出。那只乌鸦来不及惊叫,便看到空中血花四溅,黑色的羽毛四处纷飞。

程宗扬倒抽一口凉气,他猜测过宫中很可能布有禁制,但这座禁制未免太庞大了。从刚刚浮现的轮廓推断,很可能从云龙门直到永安宫都被禁制笼罩。通常的禁制法术范围不过一室之地,大的也顶多笼罩一个院子,可眼前这座禁制,直径起码有三里,这还怎么玩?

“绝不会有这么大的禁制,”秦桧一边计算距离,一边推断道:“应该是六个禁制排成一周,呈六出雪花之状。”

齐羽僊看了他一眼,“秦先生对这些法术也了如指掌呢。”

“略知一二。”秦桧谦逊地说道:“不比贵宗,精擅此道。”

齐羽僊吹了声口哨。不多时,殿后飞来一片鸦群,它们分散开来,三三两两往永安宫方向飞去,有些刚靠近云龙门就被突如其来的寒光射杀,有些却飞过云龙门,一直飞到永安宫附近才猛然地堕下。

“你这个蠢货!”程宗扬毫不客气地喝斥道:“死这一地乌鸦,傻子也知道不对。”

“公子一点都不知道怜香惜玉呢,大家还能不能愉快地合作了?”

“算了,这次就原谅你了。去,到前面带路。”

齐羽僊转身就走。

“喂,你往哪儿去啊?真不玩了?”

“公子不是让奴家带路吗?这边走喽。”

齐羽僊绕了一个大圈,一直绕到西边一座高楼旁,才停下脚步。

程宗扬看了看地形,“大嫂,你迷路了吧?再往西都到神虎门了。”

齐羽僊闪身进入楼内。片刻后推开一扇小门,露出一条通往地下的暗道。她转过身来,微笑道:“公子以为,我们在汉国这么多年,都是白待的吗?”

程宗扬警惕地往暗道看了一眼,“你想阴我?”

齐羽僊翻了个白眼,当先踏入暗道。

暗道中散发着潮湿的霉味,脚下的石板不少地方都长着苔藓,稍不小心脚下便是一滑。程宗扬留心看去,暗道中虽然有一些行走的痕迹,但看上去已经有些时间。

“这条暗道尽头是朔平署,并不通往永安宫,只不过能绕开大半的禁制。天子亲政之后,朔平署已经废弃,眼下算是北宫最安全的地方。”

齐羽僊一手托着明珠,一边在前领路,一边说道:“公子何须这么小心?要知道如今大家同舟共济,哪里就先闹起来了呢?”

说着她停下脚步,转过身,笑吟吟看着他,“公子,你说是吧?”

程宗扬面沉似水,一颗心直掉到冰窟窿里,头皮阵阵发麻。

眼前是两条暗道交汇形成的一小处空间,丫字形的暗道两端,隐隐现出几道人影。左边两人,一男一女,是曾在洛水与自己交过手的斗木獬和危月燕,右边同样是一男一女,男的穿著一身雪白的僧袍,面目俊俏,神情妖异,正是昔日伤在自己手下的壁水貐。他旁边却是一名小女孩,是那位打过数次交道的小玲儿。

程宗扬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原来你们早就准备好了。”

“可不是吗?”齐羽僊轻声笑道:“所谓英雄所见略同,公子与我们僊姬想到一块儿去了呢。”

妈的!程宗扬心里痛骂一声,千算万算,到头来还是被那贱人阴了。剑玉姬那贱人早就准备要刺杀吕雉,甚至已经把龙宸的杀手都布置到了北宫之内。结果自己好死不死,也提出刺杀吕雉,这下正中那贱人下怀,先是一个顺水推舟,全力附合自己的提议,接着来个请君入瓮,把用来对付吕雉的杀局先用到了自己身上,难怪她又是限制人数,又是出主意分道而进,全都是为了诓自己上套。

第二章程宗扬拔出佩刀,“五个人?少了点吧?”

齐羽僊抬起一只手掌,正容道:“公子若是束手就擒,我齐羽僊以魔尊之名起誓,绝不伤公子性命。”

程宗扬冷着脸道:“你们要是束手就擒,我也发誓,绝不动你一根阴毛。”

“公子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?”齐羽僊叹道:“我们僊姬对公子可是绝无半点恶意。”

“别废话了,你们要不怕崩了牙,就上来吧!”

程宗扬举刀指着齐羽僊,一边说一边一手伸到背后,拚命给秦桧打手势。

眼前的暗道总共三个出口,两个被人挡住,只有入口这一端毫无动静,但程宗扬敢肯定,自己走进暗道的一剎那,后路已经被人断掉。

既然退不得,只有往前。两厢比较,壁水貐当初在洛水重伤过,眼下虽然看不出来受过伤,但肯定没那么容易痊愈。另一个小玲儿擅长土遁、暗杀,硬碰硬的话,未必就强过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。最恶心的是齐羽僊,这贱人故意站在中间,自己无论选哪边突破,她立刻就能上前策应。

“都别动!”秦桧一声厉喝,从袖中擎出一只拳头大的铁罐。

“这是君侯特制的五煞天雷!”秦桧将铁罐高高举起,叫道:“只要秦某一丢手,足够把这条暗道炸上天去!大伙全都死个干净!”

“长得帅的男人果然会骗人。”齐羽僊冷笑道:“这种手雷奴家又不是未曾见过,哪里能把暗道炸上天去?”

“别忘了,”秦桧森然道:“这可是君侯所制!”

“除非它能大上十倍,否则便是殇侯所制,也不可能用它把我们这些人全都炸死。”

“哈哈,果然骗不过你。”秦桧爽朗地一笑,随手把铁罐一丢,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瓷瓶,一把捏碎,弹出一颗药丸,落在程宗扬手中,低声道:“含在口中。”

“不好!”危月燕一声惊呼,扬手挥出一幅罗帕,朝那颗五煞天雷罩去。

可惜她晚了一步,那只铁罐没有爆炸,而是冒出一股黑紫色的烟雾,在狭窄的暗道中迅速弥漫开来。

几乎是同一时间,暗道风声大作,斗木獬、危月燕、壁水貐、小玲儿、齐羽僊同时出手。

“咄!”程宗扬舌绽春雷,接着双刀齐出,一招“夜战八方”,将众人的攻势尽数接下。

“退后!”齐羽僊叫道:“守住通道!别让他们闯出去!”

“晚了!”

程宗扬身形一闪,硬闯进右边的暗道中,接着丹田真气狂涌,双刀奔雷般朝壁水貐斩去。

壁水貐挥起那柄血红的长刀,挡在胸前。双刀相交,他怪叫一声,踉跄着向后退去,一边吐出一口鲜血,将胸前雪白的僧衣染得一片殷红。

程宗扬一刀试出壁水貐的深浅,知道他伤势未愈,顿时心头大定,刀光随即一转,往小玲儿颈中斩去。

程宗扬这一刀几乎拼尽全力,刀身上的白光彷佛要迸射出来。小玲儿惊叫一声,连忙往后退了一步,靠在洞壁潮湿的泥土上,然后就像脱壳的金蝉一样,消失无踪。

程宗扬旋风般直闯过去,背后的秦桧十指连弹,犹如狂风暴雨般点在齐羽僊弯刀上,将她逼退,紧跟着主公的后尘掠入暗道。

壁水貐死命压下伤势,拔足追赶。他紧紧握住血刀,恨不得将两人一刀砍成四段。

另一边的斗木獬和危月燕齐齐扑上,一个擎出两柄短戟,一个则抖出软索,贴着地面往秦桧腿上缠去。

秦桧足尖一点,轻松躲开软索。

壁水貐紧盯着前面的背影,俊俏的面孔几乎扭曲,那名中年文士速度似乎并不快,身法也只是平平,看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。要是换作自己没受伤的时候,轻松就能把他追上斩杀。即使现在有伤在身,但只要加一把劲,快上那么一点一点,就能追上他。先一刀把他拦腰砍成两段,然后趁他还有气,一刀一刀砍掉他的手脚,最后再砍掉他的脑袋……可惜总差那么一点……壁水貐正心里发狠,前面的背影忽然一顿,那文士转过身,笑道:“看你这么辛苦,赏你了。”

壁水貐来不及止步,就看到他拿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罐,塞到自己怀中。

壁水貐一边吐血,一边慌忙把铁罐抛开,拚命后退,结果把赶来的齐羽僊、斗木獬和危月燕都挡在身后。

众人齐齐止步,各自戒备。谁知那只铁罐掉在地上,半晌没有动静。

良久,斗木獬上前踢了一脚,铁罐在地上滚了几滚,依然动静全无。

“假的。”

齐羽僊面冷如冰,忽然抬手给了小玲儿一记耳光,厉声道:“贱人!”

小玲儿委屈地摀住脸,“我又打不过他……”

齐羽僊一把扯掉她颈中的银链,然后弯下腰,粉面几乎贴在她的鼻尖上,一手提着银链,冷冷道:“再有下次——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。”

小玲儿脸色慢慢发白,无声地点了点头。

“快走!”危月燕道:“烟里有剧毒!”

众人回头看时,身后的暗道已经充满紫黑色的烟雾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丝丝的香气。

齐羽僊道:“是殇老贼的鬼瘴!屏住呼吸,闯过去!”

斗木獬叫道:“回去?为什么不追?”

“他们若是在另一端再放一只鬼瘴,你以为自己能撑多久?”齐羽僊停顿了一下,然后道:“况且他们去的方向,无关大局,眼下先去永安宫要紧,且让他们留一条命。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程宗扬奋力掷出佩刀,将甬道尽头的木盖击碎,接着又是一刀掷出,防备有人躲在外面。

这一招果然奏效,木盖刚被击碎,一柄银戟就捅了进来。如果程宗扬是砍碎木盖杀出去,猝不及防下,少不得一阵手忙脚乱。结果程宗扬脱手两刀,外面那人银戟刺空,随即被飞来的第二刀劈中,发出一声惨叫。

秦桧飞身上前,一把抓住银戟,拧腕夺下,然后贴着洞口扫了一圈。

等程宗扬跃上地面,只见一个人倒在血泊中,他穿着内侍的服色,一条手臂被齐肘斩断,连腰腹都被刀锋斩中,血如泉涌,脚踝更是被秦桧那记横扫击得粉碎,此时躺在地上,四肢不停扭动。那柄银戟掉在一边,看上去光彩闪亮,是宫中常用的制式。

秦桧一手按住那人的嘴巴,免得他的惨叫声惊动他人,一边出指如风,封住他身上数处要穴。

程宗扬环视一周,只见眼前是一间斗室,室角胡乱扔着一堆宫中器具,似乎是一处杂物间。

他捡起刀,走到窗外往外看了一眼,不由一愣。

外面是一座偌大的宫殿,空荡荡的殿中点着几盏油灯,似乎是怕失火,不仅相隔极远,而且只有豆大一点光焰,与宫中常见的青铜灯树截然不同。借着微弱的灯光,隐约能看到一排……大门?

这可实在太蹊跷了,自己还从未见过殿内设门的,而且还是一扇连着一扇,一眼望过去,看不到尽头的样子。

秦桧吐出那颗解毒丸,然后轻轻捏开,从中挑出一粒粟米大小的红珠,张口服下,一边解释道:“这颗解毒丸能克制鬼瘴在内的多种毒物,但本身也含有剧毒,必须在一刻锺内服下其中的赤珠才能化解。”

程宗扬吓了一跳,赶紧依样挑出赤珠吞下,抱怨道:“连解毒药都含毒,老东西也太黑了吧?”

这话秦桧没法接,他咳了一声,然后道:“属下已经问明,方纔那人是此地内侍,也是太平道信徒,说是奉教中渠帅之命,把守暗道。我们出来时既没有示警,也没有说出口令,因此试图拦截。”

“居然还有口令?”程宗扬问道:“什么口令?”

秦桧惭愧地说道:“属下无能,那人伤势太重,属下只问出半句,他便咽气了。”

“哪半句?”

“苍天已死。”

程宗扬七情上脸,半晌才吐出一个字,“干!”

他终于明白过来,刘骜死得一点都不冤!

苍天已死,黄天当立。岁在甲子,天下大吉——问题是今年就是甲子年!即使吕冀没有动手弒君,最多一个月内,刘建也会动手,干掉苍天,自己过一把天子的瘾。难怪刘建动作这么快,转眼就纠集一大票人马出来,原来他早就准备好要造反,这纔能赶在天子刚一驾崩的时机,立即发动。眼下天子驾崩,只是让他把动手的时间提前了,而且更加师出有名。

吕氏诸人一手炮制了天子驾崩的戏码,从深宫弒君,到暗中调左武第二军入京,布局不可谓不周密。可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,自己所面对的是一伙同样处心积虑的野心家,甚至处置局面的精细犹在他们之上。从趁乱抢夺玉玺虎符,到截杀吕让、吕忠,一路翻云覆雨,硬生生将吕氏稳赢的局面搅得七零八落。

这不是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而是两只螳螂狭路相逢,各自磨刀霍霍,要独吞刘骜那只死蝉,而最终的赢家只能有一个。相比之下,自己卷进此事,完全是倒霉催的,要多无辜有多无辜。

秦桧已经将暗道出口封住,毒烟消散前,不虞有人杀出。自己这一路已然吃了大亏,东路情形想来也不妙,毕竟是剑玉姬一方的人领路,不设上七八十来个圈套,简直对不起剑玉姬那贱人卑劣的人性。不过东路有卢五哥,一般的圈套还真套不住他。相对而言,单超所在的北路危险性更大一些。

眼下要退回去已经来不及了,剑玉姬已经在北宫布局停当,随时都可能攻入永安宫。她要真动手杀死吕雉,自己还不算太担心,最可怕的是吕雉没死,而是被剑玉姬挟持,到时刘建一手抓住玉玺虎符,一手抓住太后,这个天子之位就算彻底坐稳了,即使长秋宫有金蜜镝支持,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。

进还有一线生机,退则万事俱休。怎么选择也不用多想。

“此地不可久留。”秦桧道:“还是尽早离开为上。”

“稍等片刻。”程宗扬望着外面那排雕刻精美的大门,皱眉道:“这地方似乎有些古怪。”

秦桧侧身贴在门上,仔细听了片刻。

“我先来!你断后!”程宗扬将佩刀贴在肘后,推开门,籍着油灯昏暗的光线,往那排高大的宫门走去。他神情越来越疑惑,离宫门还有数步,他忽然停下脚步,然后抬起头,倒抽了一口凉气。

直到此处程宗扬才发现,这根本不是什么宫门,而是一排巨大的木橱。这些橱柜高达两丈,上端几乎与大殿的横梁平齐,一座连着一座,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。紧闭的橱门挂着金锁,由于规格过于庞大,使他生出错觉,误以为是宫门。

“锵”的一声轻响,长刀破开金锁。

程宗扬拉开一扇橱门,眼前不由一花。木橱中是数不清的格子,一格一格摆满各式各样的珍宝。各种水晶、玛瑙、珍珠、翡翠、象牙……琳琅满目,即使黑暗中,仍然闪动着诱人的光泽。

程宗扬打开另外一扇橱门,里面是雕琢精美的玉碗,从上到下不知有多少。

再打开一扇,里面全是珍贵的香料。每个格子里,都挂着一支竹简,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地所贡,然后是具体数量。

以程宗扬如今的见识,陡然见到如此之多的宝物,也不禁犯晕。他仰起头,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往上看去。高达两丈的木橱里面,一层一层盛满了累世收藏的宫廷贡品,数量之大,足以撑爆任何一个珠宝商人的眼球。

秦奸臣这会儿也有些愣眼,如此多的珍藏,数量太过骇人。不过换一个角度来想,以汉国的国力,每年各地州府进献的贡品都差不多能装满一只木橱,累年积累下来,这样的数量也在情理之中——别忘了被刘建放火烧掉的武库,单是兵甲就有百万之巨!

两人都被眼前海量的珍宝震住,一时间默然无语。

忽然,一个牛皮哄哄的声音从殿后传来,“这里就是增喜观!里头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。看中什么,尽管拿!别跟大爷客气!”

程宗扬张开嘴巴,目瞪口呆地望着殿后。

一个穿着破袄的老东西,脏得跟刚从地里刨出来的一样,此时正背着手,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走过来,下巴一撮山羊胡都快扬到天上了。可他脚上那双破鞋烂得都快没边了,只能拿脚趾夹着,走得踢踢拉拉。

在他旁边,一个少女抱着一条雪白的小狗,就像一个午夜出现的精灵一样,轻盈地走来。她长发垂在颊侧,一双乌黑的眸子光泽流动,精致的面孔犹如珠玉般散发着迷人的光彩,满殿珍宝与她的姿容一比,都不禁黯然失色。

少女翘起唇角,像唱歌一样脆生生道:“说得好像都是你的一样呢。”

“那可不是?”朱老头吹着胡子道:“这些玩意儿本来就是大爷的!”

“吹牛。”

“嘿!紫丫头,连大爷的话你都不信?”朱老头拉开一扇橱门,口沫横飞地说道:“瞧这玉瓶!美不美?上好的羊脂白玉!你瞧这雕工!每片树叶都清清楚楚!还有这头发,一根一根刻得这细啊……”

忽然,那只小白狗从小紫怀里奋力挣出,钻进木橱里面。只见它尾巴一摇,一只羊脂玉瓶从橱中滚落,“咣啷”一声,在地上跌得粉碎。

“咣、咣”声不绝于耳,那小贱狗就跟炮弹一样,一溜烟撞翻了一排玉瓶,直冲到一只玉盆旁边,这纔欢快地凑过去,然后翘起一条小短腿,“哗哗”地尿了起来。

朱老头下巴差点儿掉在地上,这一排十好几个羊脂玉瓶,被这死狗一泡尿全给毁了——这泡尿得有多金贵啊?

小紫眉花眼笑,“雪雪最乖了,知道不能随地便溺呢。”

小贱狗“汪”地叫了一声,得意地摇着小尾巴。

“哎哟!”朱老头一手摀住胸口,用力捶了几下,一脸的痛心疾首。

小紫撇了撇嘴,“几个瓶子都舍不得,还说都是你的呢。”

朱老头脸颊抽搐了几下,最后一甩破袖,豪气干云地挥手道:“随便砸!这破瓶大爷有的是!”

雪雪一泡尿尿完,浑身轻松地跳回女主人怀里。小紫摸着它白绒绒的软毛,一边游目四顾。

朱老头走到一座有年头的木橱前,笃定地说道:“就在这儿了!”

老头扭开金锁,一格一格找下来,本来自信满满的表情逐渐变得迟疑。等最后一格找完,老头眨巴眨巴眼睛,只剩下一脸茫然。

“瞧我这记性!”朱老头一拍脑袋,哈哈笑道:“这个!这个!”

朱老头拉开旁边一座木橱,半个身子都趴到里面,卖力地一通乱扒。他越扒越是心虚,嘴里嘀嘀咕咕道:“就在这儿啊……咋会没有了?”

“哪儿去了这是……”

“这个!诶……不对,不对……”

雪雪在小紫怀里翻了个身,蜷起四条小短腿,露出小肚皮扭来扭去,一边谄媚地吐着小舌头,使劲撒娇卖萌,讨女主人开心。

忽然间,一只手伸来,揪住它的耳朵一扯,然后劈手扔了出去。接着一双手臂紧紧抱住小紫,咬牙切齿地说道:“死丫头!”

小紫没有半点慌张,好像就知道他会在这里一样。她舒服地偏了偏头,把脸贴在程宗扬胸口,一边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,一边半闭着眼睛道:“有罂奴的味道,蛇奴的味道,兰奴的味道……咦?你跟人动手了?”

程宗扬点了点头。

“你不是不愿意暴露那个吗?”

自己担心引来是非,一直隐藏九阳神功,直到在昭阳宫外,用师帅传授的功法,斩杀了古格尔。

“遇到一个必须要杀的仇人。”

“哦。”

程宗扬低头看着小紫,“你怎么跑到这里了!”

“来找东西啊。”

这边朱老头也露出脑袋,他刚纔的笃定一扫而空,这会儿一边心虚地搓着双手,一边凑过来,亲热地说道:“小程子,你也来了啊?想大爷没有?”

程宗扬笑道:“想你大爷!”

朱老头的脸皮早已厚到无形的境界,直接把这话当成赞美,乐呵呵道:“我就知道你跟大爷亲!”

程宗扬对小紫道:“来找什么?你不是去参拜魔尊了吗?参拜了吗?”

小紫皱了皱鼻子,“你问他好了。”

朱老头一张老脸立刻皱得跟苦瓜一样。

“这事可不能赖我啊。”朱老头先开口叫屈,然后抱怨道:“我那师兄虽然是个不要脸的老泼皮无赖,可以前不这样啊。”

“没见着?”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:“没见着就没见着吧,有什么大不了的。”

“可不能这么说。”朱老头少见地严肃起来,“不拜魔尊,不得列入宗门。

这是规矩。“程宗扬听着纳闷,“他们干嘛死拦着,不让紫丫头参拜魔尊呢?”

“怕了呗。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,哪儿还有他们混的?”朱老头道:“你不是怕那个啥玉姬的,怕得要死吗?”

“谁怕得要死!”

朱老头没理会他的辩解,“紫丫头要是入了宗门,让她撅着她就不敢盘着,让她卧着她就不敢蜷着。”

程宗扬嗤之以鼻,“我怎么没见她对你这么老实呢?”

“啊呸!紫丫头是大爷能比的吗?紫丫头只要入门,将来一统宗门,不在话下!”朱老头涎着脸对小紫道:“我看好你呦。”

小紫翻了个白眼。

程宗扬道:“所以你们又白跑了一趟?”

朱老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来。

小紫嘟着嘴道:“还是上次杀的太少了,把他们全部杀光光就好了。”

朱老头竖起大拇指,“通透!”

小紫口气虽然轻淡,作为最熟悉她的男人,程宗扬听出来死丫头是真恼了。

被人三番五次的戏耍,单是巫宗这种态度,就必须全都死一死。

“要杀光他们,眼下就有个机会。”程宗扬对小紫控诉道:“我刚被她们坑过!”

秦桧适时地上前施礼,“君侯,紫姑娘,事情是这样的……”

奸臣兄口齿流利,三言两语,就将事情经过说得明明白白。

听过原委,朱老头道:“小程子,你跑错路了嘛。这增喜观和朔平署一南一北,隔着好几里,跟永安宫更是隔了半座宫城呢。”

程宗扬笑道:“幸好跑错了路,哈哈哈哈。”说着忍不住开怀大笑。

忽然脚踝一疼,程宗扬低头一看,那条小贱狗正咬着他的脚脖子拚命使劲。

程宗扬本来想把它一脚踹飞,接着又改了主意,恶狠狠道:“再不老实——我就找条黑獒跟你配种!”

雪雪呆了片刻,然后夹住尾巴,一溜烟蹿到小紫背后,再也不敢露头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确定了方位之后,朱老头带路,一行四人杀往朔平署——巫宗势力早已渗透入宫,如今空置的朔平署很可能是他们的据点。朱老头的意思是反正顺路,大家都听紫丫头的,先杀几个再说。

但刚过温德殿,众人便发现情形不对。殿后白茫茫的雪地上多了许多杂乱的脚印,不时还有血迹出现。

秦桧用手指醮了醮血痕,“是新血,应该不到一刻锺。”

再走不远,雪地上出现了几具尸首,有穿着黑衣的内侍,也有带甲的军士,甚至还有一名戴着面具的吕氏死士。

忽然眼前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,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,脸色变得极为难看。

倒在地上的是蒋安世,他胸腹中了数刀,此时还睁着眼睛,但气息已绝。

程宗扬半跪在地上,一手托起他的脖颈。蒋安世身体还没有僵硬,但皮肤已经冰冷。程宗扬默然片刻,然后伸手帮他合上双眼。

秦桧上前接过尸身,“先找个地方收敛好,回头再风光大葬。”

程宗扬低声道:“都是我的错。”

如果不是自己错信了剑玉姬那贱人,蒋安世也不会出事,死在这深宫之中。

秦桧劝慰道:“人死不能复生,还请主公节哀。”

小紫忽然道:“那边有声音。”

程宗扬起身往声音来处掠去。不多时,眼前出现一幢小楼。十余人散成一个圈子,将小楼团团围住。为首一名内侍阴声细气地说道: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单常侍,依咱家说,你还是尽早弃暗投明,及时归顺……”

楼内一片死寂。

“想当年,咱们一道在宫里当值……”那名内侍一边攀着交情,一边悄悄挥手。

两名军士暗暗靠近小楼,然后挺矛冲进门内。黑暗中蓦然伸出一双手掌,握住矛身一拉一送,矛尾重重击在两人胸前的皮甲上,将两名军士撞得横飞出去。

后面一名戴着铁面具的死士闪身而入,挥刀朝那双手腕绞去。

单超化掌为拳,一拳击出,就像铁锤一样击在刀身中央,将那柄长刀砸得弯折过来。那名死士单刀脱手,踉跄退了几步,接着机括声响,从他腰间射出一篷乌黑的透骨钉,夺命毒蜂一样飞入门内。

“笃、笃、笃”……单超拽过一条长几,将那些透骨钉尽数挡下,随即往外一抡。钉满毒钉的长几旋转着从门中飞出,将一名躲闪不及的内侍砸翻在地。

“好胆!”为首的内侍尖叫道:“杀!杀!杀!杀了这逆贼!”

叫了半晌,却不见动静,那内侍疑惑地扭过头,只见自己身后的手下不知何时已经倒在地上,不知生死。一名风雅的文士微笑着走过来,“有劳尊驾,永安宫怎么走?”

那内侍还想反抗,被秦桧一指点在颈侧,顿时浑身酸麻,直挺挺跪了下来。

围在小楼另一侧的诸人一阵骚动,几名内侍挥刀舞棒地杀过来,剩下一名卫尉军却是转身就跑。

程宗扬脸色冷厉,双刀发出虎啸般的刀鸣,犹如虎入羊群,转眼将几名内侍斩杀当场。

那名卫尉军眼看就能逃出去,前面忽然多了一名抱着小狗的女孩。听着身后传来的惨叫声,那军士狗急跳墙,恶狠狠挥刀往女孩劈去。女孩对袭来的刀光视若无睹,怀中那只白绒绒的小狗像打呵欠一样,懒洋洋地张开嘴巴。

那小狗比一只鞋盒大不了多少,看上去娇憨可爱,嘴巴也小小的,张开来跟撒娇一样。然而一眨眼工夫,那张小嘴就张大到可怕的地步,几乎是吞天噬地,只一口,就将那名卫尉军整个吞下。

那名卫尉军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,就被吃干抹净。雪雪伸出红红的小舌头舔了舔嘴角,满意地打了个饱嗝。

第三章单超一手按着胸口,从楼中出来,躬身道:“程大行。”他胸口中了一刀,伤口不时渗出血迹。

单超简短说了经过。按照三方达成的约定,他与蒋安世和刘建一名手下从北路入宫。起初一切正常,谁知刚过永巷,刘建那名手下突然暴起发难,刺伤蒋安世,同时大肆鼓噪,惊动了宫中的守卫。

蒋安世与单超猝不及防之下陷入苦战,一路被守卫追杀到此,蒋安世途中战死,单超也受了伤。至于刘建那名手下,早已趁乱逃得无影无踪。

“都是我大意了。刘建心存不轨,我们那一路也吃了亏。”程宗扬安慰了几句,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,然后道:“单常侍受了伤,不如先回去休养。”

单超道:“这点伤,不妨事。”

程宗扬扭头道:“老头,拿点伤药来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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