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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p> 第一章一滴水珠悬在铜壶的漏管下方,表面映出一株缩小了无数倍的青铜灯树,细小的灯火犹如繁星,光芒璀璨。片刻后,水珠悄然滑落,滴在盛着刻箭的承水壶中,发出一声轻响。

已经是漏下三刻,虽然四周的帷幕密不透风,永安宫内仍然寒意四起。

吕冀躺在榻上,通红的双眼布满血丝,就像一头受伤的饿狼。

他身上受的都是外伤,并不致命。可这些外伤极为恶心。中行说一共刺了他十七刀,伤口从肩到腿,遍布全身,不管他是躺是坐,都至少会碰到一处。为了镇痛,宫里的太医用上了麻沸散,使他能昏沉睡去。结果造成了这样的局面:吕冀想理事,就无法止痛,想止痛就无法理事,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好端端的计划被刘建搅成一团乱麻。甚至那贼子还登基当了天子!是可忍孰不可忍!

“扶我起来!”

张恽道:“大司马,你一身的伤……”

吕冀咆哮道:“我就脚底下没有伤口!”

张恽只好小心翼翼地扶着吕冀起来。

吕冀用力喘了口气,忍痛对许杨道:“告诉巨君,不用再等了!那帮贼子该跳出来的都已经跳出来了,挨个杀过去便是!今晚务必攻下南宫,将逆贼刘建枭首示众!”

张恽小心劝谏道:“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,何必着急呢?”

“过了今晚,他就作了一日的天子!”吕冀咬牙切齿,恶狠狠说道:“无论如何!不能让他活到明日!”

张恽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许杨,躬腰应道:“是。”

“还有刘氏宗亲!”吕冀厉声道:“一个都不许放过!”

帷幕外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,“荒唐!”

张恽像被人踢了一脚似的,扑通跪倒,额头紧贴着地面。

一只玉手掀开帷帐,义姁展目往幕中扫了一眼,然后退开一步。

帐外环佩轻响,穿着黑色凤衣的太后双手握在胸前,缓步走进帐中,凤目间带着几分愠怒,盯着浑身缠满绷带的吕冀。

即使受伤也不改嚣张本色的襄邑侯此时却嘴巴一扁,像个被人欺负的孩子一样委屈地叫了一声,“阿姊……”然后“呜呜”地哭了起来。

“哭什么!”吕雉怒斥一声,一边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,替弟弟抵去泪水,一边教训道:“吃了亏,就讨回来!何必作小儿女之态?”

吕冀抽泣着恨恨道:“都是中行说那个狗贼!还有刘建!刘子骏!刘荣!刘箕!刘德……姓刘的就没有一个好东西!”他越说越气,“枉我吕家世代匡扶社稷,为刘氏费尽心力。这帮忘恩负义的东西,全都是贼!”

“少说这等话!”

吕雉喝斥一声,然后叫义姁过来,检查弟弟身上的伤势。

义姁解开绷带,看了几处要紧的伤口,宽慰道:“侯爷伤势平稳,静养月余即可痊愈。”

“哪里等得了月余?”吕雉道:“越快越好,眼下耽误不得。”

义姁心下会意,“奴婢这便取药来。”

等义姁离开,吕雉抬眼看着弟弟,半晌没有作声。

吕冀早就长得比姊姊还高,身材更是肥壮,可在她的目光下,仍像小时候那样,手足无措。

许杨不言声地躬身退下,只有张恽还留在帐内。

吕雉慢慢说道:“冀儿,你告诉阿姊,是不是晴州商会找过你,想拿重金买天子的性命?”

吕冀脸色顿时一僵。

吕雉沉默片刻,然后带着一丝痛心道:“你缺钱吗?”

“不是的……阿姊……”吕冀吞吞吐吐地嗫嚅片刻,然后小声道:“反正是要做的……我应许他们,那钱等于是白拿的……”

“冀儿啊冀儿,你怎么能这么傻啊!”吕雉道:“那帮晴州商蠹最是奸诈狡狠,你答应他们,不就等若告诉了他们你的心思吗?”

吕冀心虚地说道:“我又没有说……”

“他们难道猜不出来吗?莫说你因为贪图那些小利答应了他们,即便你没有答应,只要你稍有意动,他们就能猜出九成。”

吕冀被姊姊接连教训,心里有些不高兴,梗着脖子道:“那又如何?他们只是些商贾而已,一道算缗令就能让他们倾家荡产。”

“你!”

吕雉还待再说。吕冀忽然眉头一紧,一手抚着伤处叫道:“哎哟……”

吕雉气得脸色发青,最后还是没能喝斥出口,转头道:“还愣着干什么!扶大司马躺下!”

张恽连忙上前扶住吕冀,小心避开伤口,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半躺下来。

吕雉胸口起伏片刻,然后冷冰冰道:“我不知道晴州商会许了你多少钱,但你要知晓——晴州商会的人从你府里出来,转头便许了刘建二十万金铢!你自己想想吧。”

说罢拂袖而去。

“二十万?”吕冀怔了片刻,抬手往案上拍了一记,大怒道:“这帮坏了心肠的商蠹!哎哟……”

这一拍不小心牵动臂上的伤口,吕冀抱着手臂大叫起来。

“侯爷当心。”义姁拿着一只布囊进来,见状抬手托住吕冀的肘尖,然后指尖一挑,白色的绷带像是活过来一样,灵动地一圈圈旋转着散开。

义姁一手解开绷带,一手从布囊中取出一只玉盒。那玉盒极大,打开来,里面却只有一层浅浅的赤红色药末。义姁用一只精巧的玉圭抿了少许,在吕冀臂上薄薄洒了一层。

吕冀只觉伤口像被太阳晒到一样暖洋洋的,接着便看到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。

“这赤阳散是疗伤生肌的秘药,”义姁道:“可惜只能治皮外伤,伤口太深便无能为力。眼下只剩了这么一点,侯爷,往后可要当心了。”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火光冲天,映出夜空中密布的彤云。武库的大火已经烧了一个白天,此时非但没有熄灭,反而越发猛烈,熊熊大火将半个洛都城都笼罩在火光下。似乎被火光惊扰,不知从何处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声,夜色下苍凉而又可怖。

程宗扬两手扶着栏杆,俯首看着脚下的广场。经过一天的殊死搏杀,阿阁广场上每一块砖石上都淌满了鲜血。广场两侧的沟渠中,鲜血汇聚成溪,最深处足以淹没人的脚踝。

如今正值隆冬,那些鲜血此时已凝结成冰,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挥之不去。

吕氏与刘建双方杀得天翻地覆,南北二宫血流成河,连武库都一把火烧了,洛都士民人心惶惶。许多人都试图出城躲避战乱,但洛都九座城门此时已经全部戒严,禁止通行。

对于大多数平民而言,他们并不在乎谁登基称帝,毕竟天子之位离他们太过遥远,无论谁登基,也不见得会让他们的日子更好过。但眼下的战乱已经影响到每个人的生计,他们只盼着战乱能早日平息。好在一片混乱之中,董宣兼任的洛都令仍在运作,勉强维持住城中的秩序,暂时没有出现大乱。如今各处里坊都紧闭大门,无数人都在焦灼地等待战争结束。

两军在尺寸之地血战竞日,阿阁数易其手。但吕氏指挥的平叛军始终没能打到南宫核心的崇德殿,刘建军也未能夺回白虎门。双方一直杀到夜间,仍然是僵持的局面,汉军的精锐就在这片广场上白白消耗着生命。

为双方作战的士卒原本同属一军,用着同样的装备,同样的战术,受过同样的训练。就在一天前,他们还是生死与共的手足同袍,现在却成了你死我活的对手。打到这个地步,双方都已经没有任何退路,谁后退一步,都将是万劫不复。

胜者会获得一切,而败者将失去一切。对于那些押上身家性命的权贵豪门来说,更是如此。

程宗扬视线从阿阁移向崇德殿,望着那面勉强赶制出来的天子旌旗。

高大的旗面用数匹丝帛拼接而成,颜色深浅不一,正如刘建这个天子之位一样,只能说是凑合。

“刘建的底牌已经出尽了。”程宗扬道:“不然剑玉姬也不会那么赏脸,亲自出面来找我谈心。接下来,就要看他运气够不够好了。”

卢景道:“刘建能在崇德殿登基,气运已经逆天。他要真能当上天子,老天都不会答应。”

“连五哥也不看好那厮?”

“看好他的可不多。”蔡敬仲淡淡道:“我听说,刘建登基时,中行说就没有露面。”

程宗扬一怔,“怎么回事?”

刘建能够登基,中行说居功至伟,可以说没有中行说,就没有刘建今日,可登基大典这么重要的关头,中行说居然没有出现?

“宫里传言,他是跑了。”

“跑了?”程宗扬满脸的不可思议。

吕氏弑君是他先喊出来的,天子遗诏是他宣称的,刘建的野心是他煽动起来的,天子旧臣是他拉拢的,传国玉玺和虎符的所在是他透的底——结果那家伙一把火把汉国朝野烧了个七零八落,然后拍拍屁股就跑了?

汉国宫中有个蔡敬仲已经够不幸了,谁知道还有中行说这种货色?蔡爷是要钱,这孙子可是要命!中行说坑了多少人?他自己是过瘾了,不知道多少人被他害得家破人亡。单是广场上战死的这些军士,一大半都要算到他头上。

弄死这么多人,然后他就跑了?他能跑到哪儿去?别说吕氏,就是刘建也不会放过他。

程宗扬正想得入神,云丹琉飞身掠上阙楼,抬手把一封书信掷给他,冷着脸道:“给你的。”

自从得知外面打得正欢,这个卑鄙之徒还背地里跟几个侍奴在宫里胡搞,云丹琉就没给他好脸色看。程宗扬私下猜测,云丫头生气多半是因为没叫她——但这话打死他也不敢说。

秘道入口在皇后的寝宫,外人不好入内,传递消息都是由几名侍奴负责。宫中虽然杀得血流成河,但有这条秘道在,长秋宫始终与外面保持着联系。

书信由秦桧亲笔所写,一手漂亮工整的蝇头小楷,看着就让人舒服。

眼下刘建与吕氏打得不可开交,根本没有人顾得上理会他们,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。董宣的两千隶徒和郭解召集的千余游侠儿,都已经准备停当,随时可以出动。

程郑的游说并不十分顺利,但也在预料之中。大多数商贾仍然不敢卷入争夺天子之位的是非之中。而由于吕巨君的操持,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更是不堪。听说襄助皇后,许多人都打着哈哈顾左右而言他。但同时大多数商贾也没有表现出对刘建或者吕氏的特别倾向——在他们看来,三者都不是什么好鸟。倒是郭解的名声帮了程郑不小的忙。以田荣为首的一批商贾,出于对郭解的信任解囊相助,也让程郑拉拢了一批人。

信中送来一个好消息,上林苑的羽林天军已经被霍子孟派人控制,总算没有落在吕氏或者刘建手中。坏消息是霍子孟至今尚未表态,面对严君平的劝说,始终模棱两可。

“这老狐狸……”程宗扬嘀咕一声,接着往后看。

按照程宗扬的吩咐,秦桧派人去联络陶弘敏,结果扑了个空。陶五爷闲极无聊,前日带人沿伊水游玩,谁知宫中惊变,伊阙闭关,两边音讯断绝,会馆的人早急得跳脚。秦桧无奈之下,只好留了人,在会馆等候。

联系不上陶弘敏,无法知道晴州商会的态度,秦桧又转而委托赵墨轩出面打听,赵墨轩已经前往晴州商会,估计稍后就会有消息。

另一边,卓云君和阮香琳分别抵达宅中,询问是否需要入宫。卓云君同时带来一个消息,昨晚宫中惊变的时候,颍阳侯吕不疑单车入观,寻了一间静室杜门不出。其间吕家数次派人来请,吕不疑都拒而不见。

书信最后,秦桧提到敖润奉命赶往池阳,至今尚无消息,不过有班先生亲自带路,想必能及时赶到。

“老班怎么亲自去了?”程宗扬皱起眉头。

吕氏与刘建势均力敌,北军八校尉仅存的池阳胡骑,就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谁能得到胡骑校尉桓郁相助,谁就彻底占了上风。可以想像,双方都会施尽手段,不遗余力地拉拢桓郁。至于自己派敖润前去传诏,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。连程宗扬自己也不觉得桓郁会拒绝刘建和太后,转而支持声名狼借全无助力的皇后。

程宗扬心里暗道:可千万别出事啊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池阳。胡骑大营。

中军帐内,胡骑校尉桓郁内着铁甲,外穿儒袍,双手握拳按在膝上,正襟危坐。他头盔放在一边,额头上扎了一条白布,为天子戴孝。

何武手里拿着一幅黄绫诏书,一边高高举起,一边须发怒张地高声道:“吕氏弑君,天人共愤!而今陛下奉先帝遗诏,登基为帝,召忠义之士,共诛吕氏逆贼,千秋功业,在此一举!桓胡骑,切莫自误啊!”

帐中一支火把发出“毕毕剥剥”的轻响,桓郁脸色在火光映照下时明时暗。

席侧一名少年道:“何司直一路辛苦,如今夜色已深,还请先休息吧。”

“陛下尚在危难之中,谈何休息?”何武举着诏书道:“还请桓胡骑速速发兵,挥师勤王!”

少年道:“何司直有所不知,如今隆冬天气,天寒地滑,马匹夜间奔驰,极易损伤。”

说着他使了个眼色,旁边两名军士上来,半推半拖地把何武请了出去。

何武刚被推出去,帐外忽然一阵喧哗,一个布衣胖子挣扎着伸进头来,高叫道:“桓大将军!桓大将军!请听小人一言!”

少年起身正要喝斥,桓郁开口道:“让他进来。”

那胖子被军士按着肩膀押进帐内,挣扎中,他身上的布衣被撕开大半,露出里面一件价值不菲的貂裘。

那胖子两条胳膊被军士死死拧住,痛得龇牙咧嘴,仍满脸堆笑,“小的是建太子的家臣,随何司直一同来的。小人来之前建太子专门交待过,桓大将军沉稳有大度,将来必是国之栋梁!昔日天子秉政未久,未能擢拔,否则以桓大将军的功劳,早当封侯!”

胖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桓郁的神情,见他目光微闪,立刻抓住机会,高声说道:“只要桓大将军起兵勤王,即封龙亢侯!食两千户!晋前将军!开府建牙!

赏万金!更有无数赏赐!桓大将军,机不可失啊!”

桓郁看着他,半晌才慢慢道:“你是商贾吧?如何是建太子家臣?”

胖子堆笑道:“小的早年是商贾,后来投效的建太子,举家从龙。”

桓郁不再与他多说,挥了挥手,军士立刻把那胖子押了下去。

旁边的少年哂道:“一介商贾,也自称家臣。刘建派来这两人,一个满口大义,愚不可及,一个满口言利,铜臭逼人。真是可笑。”

“住口。”

少年低下头,“是,父亲大人。”

桓郁道:“吕家的使者也到了吧?让他进来。”

少顷,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人掀帐而入,他穿武将的皮甲,腰间却佩着一柄镶满珠宝的长剑,脚步虚浮,虽然穿着武服,却更像是一个被酒色掏空身体的贵族纨绔。

他客气中带着三分傲慢,直着身子拱了拱手,开口道:“奉车都尉吕赏,见过桓胡骑。”说罢一甩衣袖,在席前屈膝坐下。

桓郁抱拳还了一礼,却没有开口。

“想必桓胡骑也知道了,天子昨晚驾崩,逆贼刘建伪造遗诏,登基称帝。如今满朝文武都已经奉太后诏命,举兵讨贼。”吕赏笑道:“也是咱们的交情,我这紧赶慢赶赶到池阳,就是怕耽误了你立功——”

吕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份诏书,抬手在案上摊开,他没有让桓郁跪拜接旨,而是像老友一样随意指点着说道:“太后的旨意,诛刘建者,以一县之地封为侯国,子孙承之。老桓,你可想好了,这么重的赏赐可是不多。寻常封侯,除了开国的几个,有多少实封的?无非是食邑而已。这可是实打实的侯国……”

吕赏絮絮叨叨说了半晌,桓郁始终默然无语。

桓焉道:“不瞒吕都尉。眼下来到池阳的使者,除了吕都尉,还有建太子派来的何司直,甚至连长秋宫也派来了一个治礼郎。诏书有用传国玺的,有用太后印玺的,有用皇后之宝的。别人我不知道,反正小侄是看糊涂了。宫里究竟是个什么情形,我心里一点数都没有。”

吕赏佯怒道:“嘿,小家伙,你难道还信不过我?”

桓焉笑道:“小侄不敢。天子驾崩,群龙无首,太后秉政是天经地义的事,只不过何司直带来的不仅有天子印玺,还有虎符……”

吕赏摆手道:“都是那逆贼突然作乱,从宫中抢走的,作不得数。”

“宫里有吕将军的卫尉军,还有期门武士、两厢骑士、殿前持戟、都候剑戟士,又有大司马主事……怎么会被一个诸侯王太子夺走了玉玺虎符?”

吕赏脸色有些难看,勉强道:“天子驾崩,大司马哀伤过度,一时不查也是有的。”

“不是我信不过叔叔,只是事关社稷……”桓焉停顿了一下,然后道:“小侄已经派人连夜前往大将军府,毕竟军务之事,还须听大将军的意思。宫里若是不忙的话,叔叔不如在此休息一晚?”

“宫里有什么忙的?刘建一介丑类,跳踉不了多久。”吕赏打了个哈哈,然后摸了摸下巴道:“霍子孟啊?得,我就等着吧。老桓,你要耽误了立功,可别怨我。”

吕赏站起身,甩着袖子走了两步,又转身道:“我还得给你提个醒,那帮刀笔吏都是狗娘养的,最不是东西,你要去得晚了,非但无功,说不定还要给你安个观望的罪名。你可得当心啊。”说完,这才一摇三晃地离开大帐。

桓焉盯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,然后转头道:“父亲大人,要不要请那个治礼郎进来?”

桓郁道:“你先说说。”

桓焉直起腰,“刘建不成。虽然拉拢了一班天子旧臣,但倚仗的家奴仆役多是些鸡鸣狗盗之徒,忠直之士岂肯与他们为伍?刘建若想赢,只有一条路:打下永安宫。只要永安宫还在,刘建的天子之位就坐不稳当。但永安宫岂是好打的?

若能打下永安宫,刘建也不至于放火烧了武库。论双方赢面,吕氏当占七成,投刘建,犹如灯蛾投火,智者不取。但投吕氏……”

桓焉看了眼父亲的神色,然后说道:“投吕氏的话,虽然太后行事果决,但二百年后族,养出的吕氏子弟尽是些色厉内荏,嚣张跋扈之徒。吕大司马主持丧事,竟然被人抢走玉玺虎符,堪称天下奇闻,令人骇笑。而那个吕赏,与父亲大人只是一面之交,行事便无所顾忌,居然放言恐吓。”桓焉坦率地说道:“儿子也不看好。”

见父亲没有表态,桓焉接着说道:“如今洛都形势一日三变,北军八校尉,虎贲校尉刘箕、中垒校尉刘子骏、屯骑校尉吕让、越骑校尉吕忠已然身死。射声校尉吕巨君、长水校尉吕戟不见踪影,仅剩下阿附刘建的步兵校尉刘荣,还有父亲大人。以儿子看来,无论吕氏与刘建谁胜谁负,都将两败俱伤。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,恐被他人尽收渔人之利。而这个渔人,多半就是霍大将军。待两边斗得精疲力尽,霍大将军很可能就该出兵平叛了。依我看,霍大将军多半会趁吕氏与诸刘伤败之际,远迎外藩,彻底压服外戚和那些不安分的宗室。”

桓郁一手摩挲着膝盖,没有作声。

桓焉壮起胆子,“霍大将军掌权多年。若要取而代之,这是唯一的机会。”

“你错了。”

桓郁终于开口,“外人多以为霍子孟是权臣,其实他行事极有分寸。眼下霍少已经去了羽林大营,看似拥兵观望,但只要太后尚在,霍子孟就不会动吕氏一指头。甚至出兵保下永安宫也未可知。”

“霍大将军与吕冀并不相睦啊?”

“霍子孟深受太后信重。造太后的反?他狠不下这份心。”

桓焉不甘心地说道:“那我们就在营中等着霍大将军发话吗?父亲大人,机会难得啊。一旦错过时机,待得尘埃落定,就来不及了。”

“再好的机会也要看清楚再说——莫忘了左武军的前车之鉴。”

“左武军?”桓焉一头雾水,“王师帅吗?”

桓郁没有再说,只吩咐道:“去叫那个治礼郎进来。”

“是!”桓焉站起身,一边莞尔道:“赵皇后居然也派了使者,着实好笑。

太后尚在,哪里能轮到她说话呢?”

桓焉刚要举步,忽然外面一阵惨叫,接着一片大乱。

桓焉抢步出了营帐,只见帐外已经火光冲天,营盘东北角几处营帐都被大火吞噬,几名骑手正在火光中不断冲杀。其中一名大汉盘马弯弓,弓弦响处,将奔逃者一一射杀。还有一名头戴高冠,身着儒服的文士,他手中提着长剑,赤着双臂,双袖绑在肘间,此时正纵马而起,犹如苍鹰搏兔一般,将一名逃跑的武将斩落马下。

桓郁治军极严,为了防止营啸,入夜之后军中便实行宵禁,此时外面虽然大乱,军中依然静悄悄的。被惊醒的军士们各自握住兵刃,但没有主将的军令,没有一个人走出营帐。

着火的两处营帐都是客帐,彼此相距百余步,用木栅与胡骑军的大营隔开,分别住着刘建和太后的使者,但此时那些权贵、名士就像猎物一样,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逐一斩杀。

桓焉整个人都呆住了,张大嘴巴,半晌没有合拢。

当长剑又一次落下,一名正在逃跑的使者颈中鲜血飞溅,头颅高高飞起。惨叫声戛然而止,只剩下烈火燃烧的声音。

那名文士骑马来到帐前,他身上的儒服已经被鲜血染红,神情却平静如水。

他收起佩剑,然后微微一笑,抬手将两颗绑在一起的首级扔在大帐前。桓郁此时也走到帐前,看到那两颗首级,眼角不由狠狠跳动了两下。

两颗首级,一颗是方才满口忠义,气壮山河的司直何武,此时怒睁双眼,死不瞑目;另一颗则是片刻前夸夸其谈的奉车都尉吕赏,大睁的眼睛中满是惊恐。

“长秋宫使者班超。”那文士拱手施了一礼,长声道:“桓将军,如今外扰尽去,可以与在下谈谈了吧?”

第二章十一月初八。子时。

南宫白虎门前,苍凉的号角声再一次响起。

苍鹭已经指挥士卒搏杀了一日一夜,脸上仍毫无倦意,反而就像刚睡醒一样冷静自若。在他身前,百余名越骑军列成雁阵,他们一手提着缰绳,一手挟着丈许长的银戟,戟锋笔直向前。

再往前,是五辆战车。车前虎贲军的驭手,包括驭马都披着重甲。厚重的车厢四面都包着铁皮,犹如铜墙铁壁。车内站着三名士卒,中间一名双手持弩,旁边两人拿着适于车战的长戈。除此之外,每人各佩有一柄环首刀,车上还放着用于步战的长矛、短剑以及重盾。

烧毁武库之前,苍鹭命人带走了大量军械,可以说,此时刘建的乱军拥有汉国,甚至六朝最精良的装备。

但这并没有带给乱军压倒性的优势。在广场另一端,那个手持方天画戟的白衣少年简直是无敌的存在,尤其是他在方才结束的第八战中,悍然以一己之力挑翻了一辆武刚车,无人再敢摄其锋芒。

“有些人天生就适合战场。”苍鹭握着冰凉的铁如意,神情纹丝不动,“比如吕奉先。”

齐羽仙流露出一丝凝重,吕奉先修为算不上顶尖,但当他跨上那匹赤兔马,就像一个臂上长着方天画戟,身下长着四条马腿,力大无穷,所向无敌的怪物。

单以马战而论,除了侯玄等寥寥数人,世间只怕再无人是其敌手。而且他在战场上的嗅觉,更是敏锐得出奇。苍鹭数次设伏,精心布局,结果都被他溃围而出。

上一次交锋中,苍鹭费尽心力,专门针对吕奉先设下必杀之阵。结果吕奉先却过而不入。一次两次也许是运气,次次如此,只能说他天生就适合这片战场了。

苍鹭扭过头,“我想问的是:你们当日为何没有杀死他?”

“那只是个意外。”齐羽仙不愿多说,转口道:“但他毕竟只是一个人。我想问的是:还要等多久?咱们的新天子可是已经等急了,方才又在追问:眼下你已经有五支北军,再加上三千忠心耿耿的志士,还要和他们周旋到什么时候?”

刘建得到越骑、屯骑两军之后,实力大涨,无论兵力还是装备,都压倒吕氏一方,可吕氏始终控制着白虎门这座南宫的门户,让刘建寝食难安,对号称精通兵法的苍鹭更是大为不满。

苍鹭摩挲着铁如意道:“吕氏还有底牌未出。”

“你是说那班死士?”齐羽仙不以为然地说道:“仙姬已经准备万全。只要他们敢弃巢而出,我们就能尽诛吕氏满门。”

“不是他们。”

“那是谁?”

苍鹭指了指脑袋,“感觉。”

齐羽仙道:“白翼曾推算出刘建将得天子之位,可也算不出吕氏还有什么后手。”

“如果有人扰乱天机,算不出来也在意料之中。比如廖扶,比如那些胡巫,推算时也是一片混沌。”

“但至少白翼算出来吕冀将死,而吕氏将一败涂地。”齐羽仙道:“洛都是京畿之地,无论仙姬还是刘建,都不愿战事拖延。”

苍鹭垂下头想了一会儿,“有些事情我不太理解,比如:你们是想让我攻下白虎门,还是击败吕氏?”

齐羽仙挑起眉角,“有区别吗?”

“有。若白虎门在吕氏手中,这片战场上的竞争者就是三方。攻下白虎门,则是我们以一敌二。”苍鹭用铁如意遥遥一指,“长秋宫是在宫内。”

齐羽仙皱起眉头。双方在阿阁连番血战,但无论苍鹭,还是江充,交战时都有意避开了长秋宫,不愿意多招惹一个对手。但在齐羽仙看来,这也是因为长秋宫的实力太过弱小,无论谁最后得胜,长秋宫都只有低头的份,否则他们随手就能灭掉长秋宫那点守卫。

但仗打到现在,各方的实力正在悄然变化,从虎贲军一名军司马开始,不断有人从战场上脱身,投奔长秋宫。眼下长秋宫的军力已经膨胀到四百人,如果不是皇后的名声着实不佳,这个数字还会进一步扩大。

齐羽仙哼了一声,“商人伎俩。”

拜吕巨君所赐,赵飞燕在民间的名声已经坏得无以复加,宫中变乱一起,别说有人投奔,原本那点守卫都该一哄而散才是。不曾想长秋宫居然用上拿重金收买人心的手段,不仅长秋宫未生变乱,还吸引了不少贪图重利的小人。再加上金蜜镝和蔡敬仲一外一内,竟使得长秋宫在一片混乱中独保平安。

别人也许不知道,齐羽仙可是知晓程宗扬在其中起的作用。吕氏在汉国根深蒂固自不待说,仙姬也在汉国经营多年,谁知那位程少主七拼八凑,竟也凑出一班人马来,这么能折腾,也是本事,齐羽仙看在眼中,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手段。

但她更佩服的还是仙姬。眼下的局面早已在仙姬的预料之中,有那位程少主出面,将夹缝中的势力收拢起来,等若让他做到了仙姬不方便做,也无法做到的事情。有仙姬布置的后手,到时他的一番辛苦,都是为仙姬做的嫁衣。

想到这里,齐羽仙心情又好了起来,轻笑道:“不必理会长秋宫那边。”她带着一丝揶揄道:“说不定局势有变,我们还要靠他们度过难关呢。”

苍鹭忽然抬起头,望向天际密布的彤云。

齐羽仙心头一悸,也随之抬起头,只见被大火映红的夜空中,多了几点晶莹的白色。

苍鹭突然道:“什么时辰了?”

“已经是子时。”

“那就是初八了。”苍鹭吸了口气,慢慢道:“今日大雪。”

齐羽仙皱眉道:“哪里会有大雪——”说着她反应过来,今日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日。

齐羽仙眉头越皱越紧,“可是我们看过天象,这几日并无风雪。”

“显然有人改变了天象。”苍鹭冷冷道:“好一个汝南廖扶。”

细碎的白雪纷扬而下,起初只是雪粒,落在兵甲上跳动着发出轻响。

接着变成松软的雪花,然后越来越大,先是薄如轻絮,渐渐犹如鹅毛,不到一盏茶时间就变得有手掌大小,甚至还在变大。

巨大的雪花一层一层覆盖下来,遮住整个天空,在火光映照下诡异无比。有些雪花落在马匹上,甚至将战马的眼睛整个盖住,引起战马一阵阵不安的躁动。

就在这时,白虎门外传来重物拖动的声音,地面似乎都在微微颤动。

对面忠于吕氏的长水军同样列成雁阵,马上的胡人骑手纷纷俯下身,一边捋着马鬃,一边发出“咴咴”的声音,安抚坐骑。紧接着,阵型的空隙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。

那人身形极为庞大,即使站在地上,也比旁边骑在马匹上的胡人军士高出一截,他穿着简单的皮甲,胸前用皮绳系着一面铜镜,裸露的腿臂上生满又黑又浓的鬃毛,硕大的头颅如同野兽,口中生着两对獠牙,鼻孔中喷出一股股浓重的白气。

“兽蛮人!”齐羽仙尖叫道:“哪里来的兽蛮人!”

苍鹭冷静地说道:“是城中的兽蛮仆役。”

洛都颇有些富商喜欢豢养兽蛮人作为奴仆,炫耀自家的财力。但由于算缗令的冲击,许多商贾都在遣散奴仆,这些兽蛮人也在其中。

苍鹭有些后悔,自己只顾着召集各家宗室的仆从,却忽略了这些兽蛮人。好在为奴的兽蛮人并不多,整个洛都也凑不出多少。

平叛军的战阵中,一名文士踏雪而出。他一手扶着腰间的长剑,宽大的衣袖灌满风雪,步履从容,一直走到广场中央才站定。

齐羽仙眼中爆出一丝光芒。

汝南廖扶!果然是他!此人精擅风角之术,是吕巨君的得力臂助,也是己方必杀的人物之一。但变乱尚未开始,他就与吕巨君一同失去踪迹。

他既然在此时出现,意味着吕氏的底牌也该揭开了。

漫天风雪,却没有一片雪花能靠近廖扶身周三尺。他扬声道:“太后有诏!

江都王太子刘建谋逆,诏命诛杀!得其首级者,封建阳侯!得其身者,赏万金!

得其一手,赏五千金!得其一足,赏二千金!”

廖扶声音并不高,却传得极远,连远处的崇德殿都隐隐有回音传来。

程宗扬在阙楼上听得倒抽一口凉气,这赏格太狠了,完全是鼓励军士们把刘建分尸啊。

那些兽蛮人不断从阵中走出,他们手臂上密密匝匝缠着寻常人手腕粗细的铁链,铁链后方拖着大大小小的巨石。那些巨石有的是石锁,有的是石狮,还有的是不知从哪处墓前拖来的石人,小的有三四百斤,最大的一块足有牛犊大小,重逾千斤。

齐羽仙心下安定几分,这些巨石看着气势惊人,但份量过于沉重,即便兽蛮武士也不可能抡起来作为武器使用,顶多是唬人而已,这倒符合吕氏那班纨绔的一贯作风。

齐羽仙可以不把那些兽蛮人奴仆眼里,可程宗扬不能不留心。早在宫中变乱之前,他就让青面兽去兽蛮人奴仆的聚集处打探消息,却一直没有回信。他眯起眼睛,竭力去找老兽的影子,结果也没能看到。

眼看那些兽蛮人即将踏过广场的中线,苍鹭举起铁如意,往鼙鼓上一击。

“咚”的一声鼓响,震得人心头猛然一跳。

五名驭手同时催动马匹,武刚车包铁的车轮碾开积雪,发出一串沉闷的“隆隆”声。驭手娴熟地操控着马匹,不断加速,战车速度越来越快。

车上的弩手早已经装好箭矢,此时纷纷托起弩机,瞄向廖扶。

廖扶拔出长剑,往前一指,“封!”

随着一声断喝,地上的积雪瞬时凝结成冰。疾奔的战马仿佛猛然踏在镜面上一样,四蹄打滑,嘶鸣着扑倒在地。五辆战车同时倾覆,带着巨大的惯性在地上旋转着滑出数丈。战车坚固的车身仍然完整,车上的军士却被纷纷甩出,重盾、箭矢、戈、矛、长刀……散落满地,惨叫声响成一片。

那些拖着巨石的兽蛮人斗然加快速度,他们足趾前端像雪豹一样翻出锋利的尖爪,牢牢扣住冰层,身后拖拽的巨石在冰面上滑得飞快。最前面一名拖着石锁的兽蛮人已经越过廖扶,他咆哮着奋力一挥,石锁贴着冰面划过一条弧线,朝前飞去。

“哗啦啦”……随着一连串铁器磨擦的刺耳响声,那名兽蛮人手臂上缠的铁链瞬间抖得笔直,将近五百斤的石锁仿佛炮弹一样疾射而出。前面一辆倾倒的武刚车轰然一声,被巨石击得垮下半边,残破的车体打着滑滚到沟渠之中。

仅仅一招冰封,场上的局面便彻底逆转。无论是用来攻坚的武刚车,还是骁勇善战的越骑军,在冰封的战场上都毫无还手之力。而那些兽蛮人笨重不堪的巨石,此时成为陷阵破敌的无敌利器。

齐羽仙终于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用上根本无法抡动的巨石,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抡起来,只需要贴着地面横扫,就能在光滑如镜的冰面上发挥出莫大的威力。

大雪仍在飘落,松软的雪花落在冰面上,使人举步维艰,将整座广场都变成一个冰封的陷阱。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接战的骑兵甚至连撤退都成了奢望,战马略一举足,便滑倒在地。有些军士被跌倒的坐骑压住,大声惨呼;有些好不容易挣脱出来,但在冰面上滑得连站都站不住,刚起身便又跌倒。有些反应快的,也只能用随身的短刀刺在地上,半跪半爬地狼狈逃走。

而那些兽蛮人则在冰上奔驰如飞,冻结的冰层非但没有阻挡他们的脚步,反而使得他们如虎添翼。最前面几名兽蛮人甚至不是在奔跑,而是滑行,他们凭借着石块巨大的惯性,整个人就像在冰面上飞驰一样,以令人难以想像的高速冲进乱军战阵中,接着挥臂一抡,铁索连同巨石扫出一个巨大的扇面,将所有的阻挡物全部扫开。

战马的嘶鸣声,军士的惨叫声,兽蛮人的咆哮声,巨石撞击肉体的闷响声连成一片,几乎是一转眼工夫,那些兽蛮人就完成了清场。无论庞大的武刚车,还是神骏的战马,无论悍勇无双的百战猛士,还是精良昂贵的神兵利器,全部都像垃圾一样被扫进广场边的沟渠中。

如此一边倒的杀戮,连一直认为胜倦在握的齐羽仙也变了脸色。那些兽蛮人来得太快,几乎一转眼就杀到面前,她倚仗轻身功夫躲开兽蛮人挥来的巨石,但苍鹭就没有这样的好运,他的车乘被巨石一击粉碎,整个人都飞了出去。还是齐羽仙冒着被巨石击杀的风险,半空中一个转折,拼命扯住苍鹭的衣领,把他拖出险地。

广场上的乱军已经全军覆没,折损武刚车五辆,越骑军二百余骑。经过一天的厮杀,各军伤亡已经极多,无一满编,越骑军作为北军最强悍的骑兵,一战折损二百余骑,等于是被彻底打残了。

廖扶举手之间,就将阿阁的广场变成绝地,苍鹭所有的布置和战术来不及施展就荡然无存。如果乱军的主力都在广场上,或者整个南宫都如同阿阁广场的地形,面对无法阻挡的对手,这一战刚开始就已经结束。

幸运的是,经过多年修缮,南宫楼阁密布,乱军背后便是通向玉堂殿的安福门,高大的飞檐挡住了风雪,给乱军留了一片落脚地。

齐羽仙提着苍鹭掠上台阶,还没有松手,苍鹭便喝道:“不得放箭!”

守卫安福门的军士原本已经张开弓弩,闻言立即停手。

“步兵军长戈在前!阶行三步!”

苍鹭说着,左手执鼓,右手抬起铁如意重重敲了三记。间不容发之际,他竟然还抢了那面鼙鼓出来。

“咚咚咚”三声鼓响,手持长戈的步兵军往前走了三步,在台阶中间排成阵形,居高临下对着冲来的兽蛮人。

“中垒军,使大黄!”

中垒军士卒放下弓矢,搬出重弩。那弓弩弓臂呈黄色,长逾四尺,两名膀大腰圆的军士同时踏往弩肩,用尽力气才挂上弓弦。接着一人单膝跪地,双手托住弩身,另一人装上箭矢,一手扣住弩机。一排寒光凛冽的三棱箭头瞄向飞驰而来的兽蛮人。

一直盯着场中的程宗扬微微吐了口气,刚才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,谁能想到兵力占优的乱军转眼就一败涂地?而且是被彻底碾压。如果吕氏的平叛军一直这么猛,那还打个屁啊,大伙赶紧收拾行李跑路吧。

乱军一方的应对也算得当,在那名年轻人的指挥下虽败不乱,第一时间就稳住阵脚,尤其是他们使出的大黄弩,作为汉军最犀利的武器,射程可以覆盖整个阿阁的广场。失去压倒性的地利,那些兽蛮人攻势只怕要至此为止了。

“这些兽蛮人虽然力大无穷,毕竟是些奴仆,”蔡敬仲道:“但凡有一点勇锐之气,岂会投身为奴?这一战……”

蔡敬仲说了一半,却见程宗扬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下面的广场,满脸不可思议的表情。

卢景道:“怎么了?”

程宗扬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“我他妈好像看见一个『熟人』!”

苍鹭喝道:“射!”

十余具大黄弩同时一震,短枪般的重矢撕开飞雪,带着尖锐的啸声射向那些势不可挡的敌军。

苍鹭的想法与蔡敬仲相同,那些兽蛮再强壮有力,也只是一些被人类俘虏的奴隶,除了天生的力量以外,根本无法与自己麾下的汉军精锐相比。一旦失去地利,绝不是正规军的对手。

紧接着,他就知道自己错了。吕巨君已经揭开底牌,而自己全无防备。

最前面一名兽蛮人扔开铁链,巨石冲开积雪,撞向台阶。他翻腕从背后摘下一面半人高的铁盾,一边飞速滑行,一边微微躬下身。他动作幅度并不大,对速度的影响微乎其微,但将身体各处要害最大限度地挡在了重盾后面。

锋利的重矢正中盾面,发出一声金铁交击的震响,纯铁打制的箭头射入盾中几乎半寸。兽蛮人疾冲的身形猛然一顿,被箭矢巨大的力道射得向后滑出半步。

但他早有准备,随即脚爪一紧,在冰面上划出几道深痕,不等力道卸尽,便嚎叫着跃起身来。

他这一跃几乎跃过三丈的距离,直接跃上安福门的台阶,那面磨盘大小的铁盾硬生生在如林的长戈间砸开一个缺口,接着从盾后抡出一面青铜巨斧,往人群间横劈过去。

鲜血瀑布般飞溅而出,将积雪融化成血水,旋即凝结成冰。

“滚开!”齐羽仙厉喝一声,手中多了一柄月牙般的弯刀。她正要上前,却被苍鹭拉住衣袖。

火光下,苍鹭脸色隐隐有些发青,“上当了!退!”

程宗扬使劲皱起眉头,那真是一名熟人,而且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最先认识的几个人之一……可他叫什么来着?

程宗扬使劲拍了拍脑袋,这两年实在发生了太多的事,自己竟然把这个家伙叫什么都给忘了。更重要的是自己以为他早就死在那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中,与那些罗马军团一样,被师帅拉着给左武军陪葬,却怎么也没想到会在此地遇见。

简直是活见鬼了。

齐羽仙终于也认识到,果然是上当了。那些兽蛮人根本不是什么奴隶,而是最悍勇的武士。中垒军的大黄弩一波箭雨至少射杀了七名兽蛮人,却没有一名兽蛮人退缩,他们连脚步都没有丝毫停顿,就那么无视生死的猛冲上来。

台阶上的步兵军早已被搅乱,被兽蛮武士一冲即溃,后方的中垒军来不及第二次张弩,就被兽蛮武士杀到面前。仓促中,他们只能拔出短刀,与来敌力战。

鲜血像小溪一样顺着台阶流淌下来,残余的汉军士卒格杀了数名兽蛮武士,但也被屠戮一空。

当最后一名中垒军士卒倒在血泊之中,最先破阵的那名兽蛮勇士举起青铜战斧,雪亮的獠牙在火光下闪着红光,昂首发出一声巨吼。

“古格尔!”

“古格尔!”

那些兽蛮人发狂般吼叫起来。

“古格尔!”程宗扬一拍脑袋,大叫道:“就是他!我干!他怎么还活着!

我干!这些兽蛮人怎么会在这里!我干!他们居然跟吕家勾结在一起!妈的!吕巨君!干你娘啊!竟然把兽蛮人引进来了!”

卢景道:“左武军追剿的那一支?”

“没错!就是那帮家伙!”程宗扬神情狰狞,“师帅果然是吕巨君那混帐害死的!”

远在大草原的兽蛮部族居然出现在帝国的心脏,为吕氏冲锋陷阵,吕家与兽蛮部族背地里的交易不问可知。

卢景扯出一个狞笑,咬着牙齿道:“大草原上那一战,我们星月湖大营也死了不少兄弟。这一回,该五爷练练手了。”

蔡敬仲道:“那些兽蛮人虽然凶悍,但其数不过百余。刘建的家臣、奴仆有三千之众,胜负尚未可知。”

吕氏一方得到兽蛮人的强援,士气正盛,这时主动挑衅,显然并不明智。但局面的发展并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,即使蔡爷这样的大神也不行。

一阵马蹄声从白虎门外传来,数以千计的军士潮水般涌入阿阁广场,中间一名白衣少年正是吕巨君。他头上戴着一顶挡雪的兜帽,身下的坐骑四蹄都装着防滑的铁齿,军士们用的武器也用细麻绳缠过,防止铁器在严寒中粘到手上。

那些军士都穿着汉军统一制式的赭衣黑甲,但与北军和卫尉军有着明显的差别,尤其是他们衣甲和战靴上都沾满灰土,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,似乎走了很远的路。

程宗扬失声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军队?”

吕氏与刘建双方的鏊战几乎将洛都的驻军尽数卷入,眼下还没有出动的只有羽林天军和池阳胡骑。吕氏如果从周边州郡调兵,不仅迁延时日,况且没有虎符在手,也不可能调得动。而眼前这支军队装备不如京畿驻军精良,脸上也多有风霜之色,更像是苦寒之地来的边军。

蔡敬仲脸色阴沉下来,“若是我没有看错,当是左武第二军。”

“左武第二军?”程宗扬叫道:“不是已经解散了吗?”

话音刚落,程宗扬就明白过来,吕氏果然是早有预谋。左武军的开支一向是由少府负责,天子秉政之前,少府一直由太后控制,也就是说,左武军更接近于吕氏的私军,但左武第一军在王哲麾下,吕氏根本不可能指挥得动,那么用来监视左武第一军的左武第二军,就是吕氏真正的心腹亲信。

吕巨君早就准备好弑君,一方面他对自己控制的京畿驻军并不十分放心,另一方面王哲全军覆没之后,左武第二军也没有必要再驻留塞外,耗费钱财,于是他早早就将左武第二军调回京师。

左武第二军远在万里之外,一路要经过无数州郡,正常调动不可能不惊动天子。因此他下令解散左武第二军,把军队调动变成离人返乡,甚至那些兽蛮人也夹杂在队伍之中,以此掩盖行迹。

应该说吕巨君作得很成功,两千余名左武军士卒万里赴京,在朝堂上没有引起任何波澜。刘骜活着的时候也不知道有一支名义上已经不存在的军队,已经离洛都近在咫尺。

突然多出两千名左武军和百余名悍勇绝伦的兽蛮武士,使胜负的天平完全倾斜。刘建虽然拥有五支北军,但经过一日的血战,早已伤亡累累,即使以苍鹭留有后手,在碾压式的力量面前,也难逃覆灭。

程宗扬心里长叹一声,吕巨君这混帐小子太谨慎了,不就是杀个天子吗?居然把左武军也搬回来了,这孙子也不嫌累!早知如此,自己就应该与剑玉姬那贱人联手,先把江充和吕奉先那一波人马灭掉。眼下局面已经彻底失衡,吕巨君既然在白虎门出现,只怕苍龙、朱雀、玄武四门都已经围住,刘建连同他手下那帮从龙有功的“大臣”都在宫中,这下要被吕氏一网打尽了。

就在此时,吕巨君忽然抬起头,朝阙楼望来。隔着飞雪,程宗扬正好看到他眼中那抹森冷的杀意。

第三章子时三刻。

南宫。长秋宫前。

戴着高冠的许杨策马而出,扬声道:“蔡常侍!还不来拜见吕校尉?”

程宗扬回头一看,蔡敬仲早就躲到柱子后面,连个影子都没露。在他的授意下,一名内侍趴在栏杆上呜咽道:“回吕校尉!蔡常侍力敌乱军,身被七创,眼下只剩一口气了,呜呜……”

许杨寒声道:“长水校尉呢?让他出来说话!”

内侍哽咽道:“回吕校尉,长水校尉夜里本来是要回的,可是天太黑,刚才又是下雪又是结冰的,不小心滑了一跤,大胯给扭了。这会儿也起不了身。吕校尉,求你进来看看他吧。”

吕巨君低声吩咐几句,江充略一点头,然后打马上前。到了宫门处,却被几名期门武士拦住。

那名内侍又叫道:“长水校尉吩咐过了,长秋宫都是后妃,外人不好入内,还是请吕校尉自己进来。”

吕巨君牙齿都快咬碎了,吕戟自从进入长秋宫之后就没有再出来,接着又有两名使者一去不返,就是只猪也知道情形不对。这会儿那奸贼话里话外只想引诱自己入内,居心不问可知!

刘建已经是瓮中之鳖,只能困守宫中苟延残喘,倒是长秋宫内的定陶王和金蜜镝等人,一旦放过,必成后患。

吕巨君一挥手,已经在靴底装上防滑铁齿的射声军整齐跑来,在长秋宫大门外列成三排。

箭矢破空的锐响,夹杂着大门合闭的“吱哑”声响成一片。吴三桂绰矛拨开利箭,一步一步往后退去,终于在卫尉军抢上来之前退进门内。宫门旋即轰然关闭,雨点般的箭矢落在门上,发出一片震耳的“夺夺”声,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布满一层。

阙楼上的期门武士也撕下面具,悍然弯弓还击,宫门前箭矢交错,不时有人中箭倒地。吕巨君兵分数路,卫尉、长水二军由吕淑带队,围攻长秋宫。廖扶、吕奉先率左武、射声二军夺下已经失守的永福门,直逼玉堂殿。古格尔的兽蛮部族则由内侍张恽带领,奔向天子停灵的昭阳宫。

吕氏一方倒霉在武库被夺,更没想到刘建竟能如此狠心,将积蓄汉国历代精华的武库付之一炬。眼下军中缺乏攻坚的重型装备,只能砍倒宫中的树木,捆扎成冲木,用人力抬着,撞击宫门。

不过宫中也没有好多少,长秋宫是皇后寝宫,各种建筑一味追求华丽,根本没有考虑过防御,更不可能把皇后寝宫建成天下无敌的要塞。因此无论阙楼还是宫门,都是装饰性居多。那些卫尉军抬着冲木,冒着箭矢狠撞数下,宫门便被撞脱,如果不是吴三桂带着人用重物堵住,早已经大门洞开。

程宗扬眼见不是事,忙叫来冯大法,指着宫门前的卫尉军道:“把手雷拿出来!给我炸!”

冯大法往下看了一眼,当时就两眼翻白,晕了过去。

程宗扬赶紧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打醒,“冯爷!冯爷!是我错了!我来扔!你只管施法!”

冯源出了一头虚汗,好不容易才哆嗦着摸出一只黑黝黝的铁疙瘩。程宗扬接过来掂了掂,然后对着正在撞击宫门的卫尉军扔了下去。

密封的铁制罐子准准飞入人群,落在地上滚了几下,然后就不知道被人踢到哪里去了。

程宗扬一脸懵逼地扭过头。

冯源脸色煞白,舌头打结地说道:“忘……忘了……”

程宗扬只好蹲下来给这位恐高的大爷拍背顺气,“不急不急!咱们再来……好了吗?”

冯源擦了擦头上的汗水,使劲点了点头,然后闭上眼睛奋力催动法力。

程宗扬又拿过一枚手雷,用力投下。结果铁罐刚一脱手,便轰然一声巨响,凌空爆开,如果不是他躲得够快,飞溅的碎片几乎能把他的手炸掉。

程宗扬又惊又怕,叫道:“冯!大!法!”

冯源还没能从恐高症中摆脱出来,惊吓之余,身体抖得跟筛糠一样。

“莫急莫急。”蔡敬仲这会儿露出头来,温言道:“你用的是平山宗的火法吧?来来来,深吸一口气,然后跟我念:平、山、火、法——好!施法!”

蔡敬仲投出的铁罐正落在冲木中间,随着一声巨响,无数铁片迸射而出,不仅将毫无防备的卫尉军炸倒一片,连捆扎树木的绳索也被炸断,成捆的冲木散落开来,不少军士幸运地躲过爆炸,却被树干砸伤,倒在地上大声哀嚎。

吕巨君已经带人穿过永福门,听到背后的巨响,不由变了脸色。他并没有把长秋宫那点区区兵力放在心上,却没想到他们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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